2014年7月30日 星期三

過於喧囂的孤獨

過於喧囂的孤獨,描寫愛書人在廢紙回收站面對文明、文字毀棄的憂傷,正預言了動輒銷毀上千本滯銷書籍的今日。港片盂蘭神功裡撞鬼的倒楣出版人,引發某些書寫者自憐自傷,隨即召來一群對衰態按讚的文青。社會似乎處處有歌利亞的魅影,讓書寫者書空咄咄;但傷害作者的不是資本主義,而是資本主義存在的競爭,以及每個人擁有的選擇權利。

書本在三十年前上架,等待有緣人的過程通常持續數年。尋常讀者眼界其實隨腳步侷限在幾公里內書店,通常平庸兼營文具店老闆的選書能力決定了這個範圍內相互競爭的書籍,以年計算的時間,很難出現暴富的作者,但今天的遺珠明天總有新的機會。作者在今天要面對的競爭,已經不只是小鎮書商的品味,不只是緩慢增加的出版品,不只是同屬文字的出版品,甚至不只是書籍;更多的圖像出版品,影音出版品,甚至免費的網路文字,分散了閱讀者的注意力。受歡迎的網路寫手日增,但能夠鬻書維生的作者卻快速集中而減少。

大型書店出現曾經讓閱讀成為品味成為時尚,也可能使創作者錯覺局勢大好,但人們走入書店提升了文青的自我想像,卻不提升書籍銷售。事後證明大型書店熱衷推廣的更可能是通路品牌,而非書籍;在大型書店有效擠壓獨立書店後,卻不敵網路書店這頭新巨獸。終於,網路書店也開始面對網路世界免費文本、影音等新的競爭。自由社會的競爭沒有情緒,沒有使命,不帶任何溫度,隨時可以轉身拋下昨日的明星迎向新的太陽。

書寫者面對的困境其實不是通路,通路常被誤解為不需成本的公共財而受害。拖垮獨立書店的很可能正是他的擁護者,消磨一整個下午的文青,帶走滿滿的自我感覺良好,縱使有所消費,通常不足以支付場地水電乃至老闆的時間成本。把大型書店當作良好身教遊樂場的父母,想像中孩子提升的教養,卻由書店支付成本。不提從不買書的人,當文青在實體書店提升品味,回頭到網路上尋找最低價時,為人作嫁的實體書店早就走向末日。這個末日不是找幾個藝文人士開開講座,出版沒人看的同人誌這類燒錢聚氣卻無助賣書的藝文活動就能弭平現世成本。在書寫者與通路雙輸時,與其讓資本主義為競爭背負罪愆,不如理解這只是群體選擇的總和。所有義憤填膺按讚如放屁的文青,也正是群眾的一部分;群眾總是計畫省個十元來為自己的晚餐添個滷蛋。那個貧窮饋乏無力購書的時代早就過去了,現在是書本與珍珠奶茶競爭的時代了。

不說新的書寫者網路時代面對累積下來的無數免費經典有甚麼優勢;激憤文青不如想想比起珍奶,比起手機,比起小旅行各種小確幸,我們願意撥出多大資源灌注新的通常不成熟書寫,我們又認為隨時準備轉行的書寫者推動世界多少。

閱讀者總是存在,但是作者面對更大範圍,更激烈,更快,更沒有耐心的殺戮。不乏正義之士感傷一堵牆的消失,感傷一個物種的滅絕,感傷一個地貌的改變,是的,所有逝去的都不會回來了,但楊貴妃陳圓圓的消逝正好為蒼井空騰出容身的空間,或者孔子死了,而我,多了一些些存在的可能;正如人皆有死,規則總會改變。我們延續自身本就輾過無數廢墟與大量屍體。我們通常缺乏自知之明,老是試圖挽救十里外的山雀,卻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就是個問題。只要過不了啃樹皮沒馬桶的日子,我們就去古日遠,如果非要過啃樹皮沒馬桶的日子,我們就成為特別耗費資源的例外。以古非今是腦子發熱的徵兆,就算舊的都是好的,不論願不願意,我們都是消滅過往的幫兇;更討厭的是這個毀滅機制如此精妙,我們甚至不能脫身,不能洗清自己雙手。

尼采認為所謂的倫理,是弱者為了箝制強者發明的某種道德暴力。強者需要箝制,但總要先搞清楚對象,並且時時提醒自己唱哭調不會改變世界,老是瞧不起人不會提升自己,酸腐只顯現自己的無力或無能,純粹的箝制不會使世界更好。與每個行業相同,新加入者都面對父祖輩不曾面對的競爭,卻也總有新的可能,歌手早就靠商演或代言賺錢而非賣唱片了,即便是作者,估計張大春養家靠的是說書而非寫書。激烈競爭下贏的是庸俗的消費者,當年買一件T恤的錢現在可以買三件;開放世界中所有受害的生產者正是其他面向消費的受益者,書寫者在其他生活整體消費上也因為選擇的自由得到各種好處,只是這個行當注定在眾聲喧嘩中自覺分外孤獨。

4730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